幻灯二

宇宙 ufo(半空中美景图片宇宙浮尸)

1

他现在面临一个选择:一、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也依然心怀侥幸能够获救;二、松开手,让对方保留最大的概率获救,而自己则飘入他无限向往的太空。

他依然在犹豫,因为对方的眼神正告诉他千万不要放手。

太空碎片不断从他身边滑过,空间站的一半部分已被摧毁。而他的另一只手中仍然提着填缝枪,不过显然现在他已经填不了这么大的一个缝口了。安全绳已经脱落,被碎片割成了两段,一段飘入了宇宙,另一段懒洋洋地挂在他的腰间。

按照地球的时间计算,他今年已经53岁了,放在地球上,这个年龄已经可以抱孙子了。不过,他觉得现在地球上的年轻人都可以叫他爷爷,一个在宇宙中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的人,他没时间计算地球已经甩下了他多少时间。

抓住他手的是一个年轻的家伙,如果只从他平时的表现来看,你一定猜不到他是麻省理工毕业的。但是这个平时从没露过正经脸的家伙现在却表情扭曲地紧抓着他的手。

“放手吧,李子,我没戏了。”他心平气和地说,这语气还是他们刚认识时用的,那时候这个年轻人还一脸青涩。谁会想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二十多年的年龄沟壑就不见踪影了呢。

“该死的!我来这里的时候可没有人告诉我会发生这种事!”

“当然,我来这里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我会在这里工作20年,期间只回去过两次。”他说。

“这种事情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现在省点力气成吗?快把你的右手给我!”

“李子,你看看你身后吧。”

“我他妈现在哪有空回头!”

“我打赌你在地球上肯定看不到这么壮观的烟火,你身上的氧气还能支持多久?”

“足够支撑到救援小组赶来了,你能闭嘴乖乖把手给我吗?”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填缝枪,“你一定猜不到我这二十年来填了多少洞。”

“现在还是先把你的嘴堵上吧!”

这个没大没小的,他要是再年轻十岁,肯定在这种状况发生之前就把他踢回地球了。但是现在,他连抬手都备感艰难,氧气只够支撑三分钟。

宇宙的三分钟,放在地球上会是多长呢?

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就算回到那个世界,也一定跟不上节奏了吧,他心想。

2

广袤的黑暗中有一点白光在一闪一闪,如果只是一个闪烁的白点,可能等到宇宙毁灭也不会有人对它留意半分。然而在它最后一次跳到“— — —”的频率时,一架超越它上万年技术的机器捕捉到了它的含义。

随后,它悄然熄灭。

“前方发现不明障碍物。”一阵浓厚的机械音从驾驶座前传出。昏昏欲睡的驾驶员眯了眯双眼,抬起手懒散地敲了敲电子屏。画面上的影像逐渐放大,一具臃肿的白色躯体出现在他眼前。驾驶员的瞳孔也随着影像逐渐放大。

“邦达,邦达!”他扭过头大喊,“看我发现了什么?”

驾驶员迅速地跳起身,拉起在他身后整修机械的另一位搜索员冲到了安全出口。

“嘿,奥尔德林,我现在正在进行一项很重要的维修工作,如果你不尊重我的工作,我很难与你继续合作。”身穿银色工作服的搜索员暴跳如雷,他的工作服上沾满了发光的绿色液体,手上还握着拆解扳手。

“知道了,敬业的老家伙,可我们总算有新发现了,我敢打赌,这是一个未发现过的生命体,以前从没见过。”说着他兴奋地套上太空服。

“你对每一个类生命体都这么说。”邦达敷衍道,放下手中的道具。要发现一个新的生命体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他工作的头十年就探索到了十几个新生命体,但当你在同一个银河区搜索了八九十个加林年后,你就发现它真正的难处了,新的生命体差不多被搜索记录完备了。谁会相信在25年的空白期后莫名其妙就有了新发现?

邦达飘出舱门时还十分怀疑,当他看到前方漂浮的白色躯体时,他的疑惑渐渐变淡,该不会是真的走狗屎运了吧。

“还是个人形生命。”在把躯体运回飞船时,奥尔德林赞叹道。

“这身臃肿的保护服真是蠢透了。”邦达用光滑的手套摸索着这身肿胀的太空服,像是条肥硕的虫子,“你确定没有有害物质了?”

“如果检测结果出错的话,那肯定是你的检查工作出了问题。”奥尔德林摇着成分扫描板,委婉地说道。

邦达脱下了纤薄的保护服,两根光滑的手指在衣服表面上掠过,没有工具,他还真是对这古朴的太空服没辙。

奥尔德林围着这臃肿的躯体跳来跳去,动手动脚。邦达见状立刻拍掉了奥尔德林不老实的手指。“想也别想,”他怒斥道,“太危险了。”

“可是等你把那破机器修好还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不拆解怎么确认这玩意儿的生命构造?”奥尔德林拍着躯体硬硬的脑袋说。

“基因分类仪已经在自检了。”邦达冷漠地转过身,不再理睬奥尔德林。

可是不消一会儿,奥尔德林就翻出各种工具,一件件排在白色躯体的周围。

“不许动我的工具!”邦达抓狂道,“不……不……你不能这么做……住手!我们还没确定这壳子对我们有没有危害,哦不,该死!”邦达一把抢过奥尔德林手里的工具,任他干瞪着大眼。

“已经识别出这东西没有生命活动了。”

“扫描只是初步检查,真正的结果必须要由基因分类仪分析得出,没有生命活动不代表他的身体没有危害,不代表没有危险!”邦达挥舞着手里工具强调,类似的道理他已经对这个冒失的家伙教训过无数次了。

说完邦达把他们的新发现推进了密封室,大门随着他下落的手势无情地合上。奥尔德林失望地盯着玻璃舱内的白色躯体,然后又望了望不知还要自检多久的基因分类仪。

见邦达回座上休息了,奥尔德林偷偷溜到密封室前,舱门悄然无声地开启。奥尔德林立刻溜了进去,锁上舱门,一面围着那具白色的躯体转,一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他急不可耐地将双手按在了头盔上,却又突然想起来还没穿上防化服。换上专门的手套后,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肥虫,这是一件非常古朴的太空服,看样子也就是刚达到C级文明的程度。他拿出道具,发现从联盟那里租借的最新型工具竟然对这太空服没什么办法,他敲敲打打,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撬开一个头盔,然后沿着头盔试着扒开宇航服,但是很快他又泄了气。

“这家伙到底穿了几层啊。”奥尔德林咒骂道。

“六层。”一个声音说道。

“一、二、三、四、五……还真是六层。”奥尔德林扯开尸体的衣领数道,然后突然跳到一边,“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啊!”

“你敲那么大声,我想睡安稳点也很难吧。”邦达睡眼惺忪,但马上又摆出一副正经脸,“你是第一天来工作吗,新丁?”

“我不是新丁!”

“可你的行为让我不得不称你为‘新丁’,奥尔德林。你不明白异星生命潜藏的危险,即便是生命活动已经确认停止的,我见过自爆的尸体,腐蚀肌肤的尸体,还有不明事理的新人因为擅自解剖尸体而感染病毒,导致一艘船28人全部丧生。”

“我……”

“不要试图辩解,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先从记录处查询登记情况,而不是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

“我明白,我不会多做辩解。”奥尔德林叹了口气说,“但你知道联盟为什么将我的母星作为探索员选拔的重点星之一吗?”

“一个求知欲过度膨胀的文明,所以联盟才会挑选资历最深的老探索员与你们搭档。”

“抱歉,我并不这么认为。求知欲是永远不会过度的。”说完奥尔德林独自离开了密封舱。

他输入了附近的坐标图,继而将范围缩小到太阳系,然后再记录处查询了文明资料,发现这片区域竟还未有文明在此登记。奥尔德林不但没感到惊讶,反而觉得兴奋。他又输入了关键字:C级文明、灵长类、少毛、白色宇航服。

查无资料。

就如他所说的,求知欲是永远不会过度的。

3

“我们能够观测到的宇宙约为150亿光年,我们所处的银河系的直径约为10万光年,银河系中约有2000亿颗恒星,而太阳系仅仅是其中一个而已……”

“所以这就是你成为宇航员的理由?”姜国怀对这位新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所以我相信,只要我们飞得够远,总有一天能够见到‘他’。”李星河双眼晶亮地说。

“那我问你,你觉得你能飞多久。人类最远的探测器到现在为止也就飞了200亿公里,仅仅是这点距离也花费了将近40年的时间,年轻人,难道你想把这辈子都花在宇宙探险上?”

“或许我们不需要飞那么久,我们只需要发射一个信号。” 李星河举起手挥舞,一束细光照在头顶的大铁板上,时隐时灭。

“如果你抱着儿戏的心态来到这里工作,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的好,这里跟你想的可不一样。”姜国怀说完抢过李星河手中的小玩意儿,开始他日常的维修工作,“现在跟上,前面就是工作舱……”

“听他们说你是在这里工作最久的人。”李星河打断老前辈的话说,“为什么不回去。”

姜国怀沉默了一阵,随后说,“就是因为干得太久了,要是多一个有点责任心的家伙,我犯得着在这待上20年?”

“我知道,即便这样凭你的资历也能够申请回去,20年的工作够你在地球上拿一笔丰厚的退休金了,更何况你也没那么老。”

“20年,你觉得我还会适应地球上的生活吗?”

李星河一时无言以对。 他也就20出头呢,另一个20年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等这一轮工作结束后。”李星河想了老半天后说。

“什么?”姜国怀犹疑地转过头。

“我是说这里的工作,我只要两个月全部都能得心应手了。”

“喂,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暗讽我老不中用了呢。”

“没这个意思啊。”李星河连忙摇了摇手,“不过我知道有句话说得好。”说着李星河咳了咳,装出老一辈的语气说,“年轻人,未来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

“在这里,是不是属于你们的还是我说了算。”姜国怀无情地打断道。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李星河就已经对空间站的工作了若指掌。他学习的速度让姜国怀不禁钦羡起年轻的能量,好像李星河马上就能赶上他丰富的经验。

他很难得的用他那只掉了漆的手表校对了一下地球的时间,距离他离开地球的纪念日还有三天零八个小时,不过他还未决定是否会去,就像他还没想好回去后该去见谁。

“李子,你去检查一下B区的设施。”姜国怀发觉人工培育室的番茄叶有点萎,“检查一下二氧化碳浓度。”

“我同学都叫我星河,奇怪的是等我到了星河时却被人叫做‘李子’。”李星河一边检查一边说,“你的称呼有种老掉牙的味道。”

“你是想说,按照地球上的时间算,我比你大了三十年不止吧?”

“你知道我没把这当回事儿。”李星河摊了摊双手说。

“你确实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长辈一样尊敬,如果现在地球上的年轻人都这样,我就更没有理由回去了。”

“不,老姜,我尊敬你,因为你是第一个为这项事业献身的人,未来的第一批太空移民会无比感激你的。”李星河正经地说,但在姜国怀听来总有另一番意味。

“免了,谁不知道那帮有钱人都是白眼狼?”姜国怀无情地抛下一句。

姜国怀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柜子里面翻出了一个小箱子,如果放在地球上这箱子肯定已经布满了灰尘,锁也肯定锈迹斑斑,可在这里却仍然像是新的一样。 他抱着箱子思索了一会儿,又重新塞了回去。

“新来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追踪一下4D263号碎片。”

过了一会儿后传来了李星河的喊声:“碎片距轨道约两万公里,目测一小时后会碰撞,要将轨道抬高吗?”

“抬高900米。”

“点火了。奇怪,你怎么知道?”

“经验。”姜国怀从窗外收回视线,淡淡地说了一句。看来经验也不是那么容易被赶上的,姜国怀感叹道。如果在太空中能遇上什么风景的话,除了那颗蓝色的星球,也就剩这些碍眼的太空垃圾了,不需要监测器的提示和警报,他早已记住了每块危险的碎片。

可惜姜国怀忘了经验的可怕,以往只要将轨道抬高900米就能躲过的危机,一个小时后却并没有应验。

一个小时后,警报响起,太空碎片与空间站相撞。

4

“你说的都只是凭空猜测。”

“所以才需要验证。”

“这片荒凉的地区存在一个联盟还没记录过的文明,仅凭那具刚刚找到的尸体判断,你简直是异想天开。总之,基因复苏我绝对反对。”邦达果断拒绝道。

“联盟的第一位文明探索员加林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发现的新世界,两个世界的接触直接促使了联盟的成立。基因分类仪就是因此存在的。”奥尔德林反驳。

“这件事的前提是两个文明都到了超A级阶段,通过尸体上的残留思维加林才能与亚兰人做初步沟通,这是个大前提。我们遇到的仅仅是一个C级文明,要知道一个文明的残暴程度是和它的文明等级成反比的。更何况光是体型他就比我们大了一倍,船上发生任何闪失,我们都有可能完蛋。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会向上级汇报的。”邦达的态度依然冷淡。

“我真想知道你的保守与死板是天生的还是训练出来的。”奥尔德林依然不依不挠。

“是经验。”

“即便是经验,我也绝对不会成为你那样。”

“那希望你能永远那么幸运,新丁。”

邦达甩手离开,没得到操作允许的奥尔德林失望地回到了密封室,白色的大家伙躺在架子上显得极不和谐。那场景就像一只蚂蚁停留在一只已死的大甲虫前无能为力。后来他站了起来,继续研究尸体,短而硬朗的头部毛发,因为干化而布满皱纹的脸,全身都是细微的汗毛,可比起尸体的身体构造,奥尔德林显然对他的死因更加好奇。

他为什么会孤独地飘在太空中?他的同伴难道就没有尝试过拯救他吗?他的太空服的工作原理可以称之为原始,仅凭着这点科技他们就开始进入太空领域了吗?以及太空服右肩上的标志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联盟的成员会用简单的符号区分星别,可他们是一个独立发展的文明,这红色背景下的五颗星象征的是什么?

奥尔德林看得越久,迎面而来的疑问也越大,他好像陷入了一个无底洞,好奇心的利爪拽着他往下跌落。

机器的转动声突然传来,“咔哒”之后传来那阵熟悉的电子音——检修完毕,运作正常,请输入指示。

“未经我的允许不得执行任何指示。”邦达的声音也随之传来,“除非我死了。”

5

4D263号碎片以7公里每秒的速度向空间站袭来,在撞击到太阳面板的一瞬间,火焰迅速蔓延到对接过渡舱。爆炸的火势向四处横扫,姜国怀将实验舱紧急脱离,脱离轨道后的空间站像是被卷进漩涡的大船,火焰的浪涛要将它吞没。

“李子,你那边情况怎么样?”通过通讯装置,姜国怀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还是收到了李星河的回复。

“你指的是我的情况还是实验舱的情况?”

这语气说明李星河没什么大碍,“实验舱怎么了?”姜国怀转而问道。

“我不确定,玻璃出现了裂缝,我不确定它能支撑多久。”

“我过来,只是裂缝的话可以补上。”

“喂,你的氧气够吗?虽然你是我前辈,但我警告你别乱来了。美国空间站已经派出救援,20分钟就到。你只需要……”

“这是我的职责!”姜国怀打断道,“你只需要接应我就成了,保持信号稳定。”

说完姜国怀开始放出氧气,看不见的气体产生微弱的推进力,他艰难地调整自己的平衡,向着李星河的方位飘去,因为穿着宇航服而略显臃肿的身体在真空中浮游。李星河固定好腰上的安全绳,用力起跳,伸直了手等待姜国怀的到来。在接近的那一刻,姜国怀关掉了氧气的释放,随着惯性,他们顺利相握。

姜国怀从腰包里取出填缝枪。

“这你他妈都是随身带的吗?啊,啊,我知道了,这是你的职责。”李星河不忘讽刺。

姜国怀白了他一眼,但从头盔中反射的只有远处的火光。咔咔两声,为了这两秒的动作,他耗费了十五分钟的氧气。他将头盔贴近这玻璃的窗口,里面的植物茁壮地生长着,就跟他来时一样。

“进来再看吧!”李星河在舱门口提醒道。姜国怀收回安全绳,准备进入实验舱。可随着一次突如其来的动荡,他只能看着安全绳从自己的手中脱离,飞入了茫茫宇宙中。随后是他的手,拉杆在距离他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飘越远。

那只老旧的表从他腰包里飘了出来,距离他离开地球的纪念日还有三天零四个小时。

又是一阵难以防范的相撞,前方是紧急从舱口跃出的星河,背后是遥远而未知的星河。

6

未知可怕吗?

光是把这笨重的宇航服拆解就花费了奥尔德林大半辈子的力气,一句全裸的尸体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四肢干扁而消瘦,肋骨的轮廓清晰地在他的两侧凸显。

好奇心可怕吗?

奥尔德林用手从他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划过,美妙的触感让他的欲望膨胀。了解的欲望,探索的欲望,外界文明思想交汇的欲望,这种比交媾还要强烈的欲望。眼前的家伙的背后有一扇大门,大门里面是一个他们未曾涉足的世界,联盟的所有成员都不曾涉足。

可那个老古板却只想着上报给联盟,剥夺他开启大门的快感。

他悄悄离开密封舱,邦达正准备与联盟取得连线,奥尔德林默不作声地掐断了信号。邦达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两人盯视了许久。

最后邦达剥开他的衣领,露出里面一条隆起的疤痕,“除了我之外,船上的28名探索者全都丧生,试验用的疫苗令我经历了异常大的痛苦。我必须对联盟负责,奥尔德林。”

“联盟是不会对C级文明感兴趣的,他们低等落后,最后只会沦为高等文明的殖民地。只有我们,”奥尔德林指着基因分类仪说,“能够判断他们的发展潜能,藏匿文明也是我们的职责之一。”

“不。”邦达冷冷地打断,“是你以为是你的职责。”

奥尔德林全身的肌肉在紧绷,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细的能感受到细胞之间的碰撞。那种血压升高,大脑中空无一物的知觉提醒他某种原始的本能在支配着他。等到他回过神时,邦达瘦小的身躯从他的手掌中甩落,紫红的扼痕在邦达的脖子间久久不褪。他的前辈兼搭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奥尔德林双眼通红,迅速冲进密封舱,拖出那具赤裸的身体。他必须在他有时间自责之前完成他给自己灌输的使命——探索,或者说拯救一个文明。

那句“除非我死了”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指令,飞船的核心——基因分类仪正在照常运转,整架机器有三个圆球和一个圆柱体组成,圆球中储存着他们历经的几个星球上收藏的基因,圆柱形容器是最关键的分析装置,除了能分析存于其中的物质成分之外,还有最先进的治愈能力,这无论对于分析生命体或处理意外状况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装置。在尸体存进机器的那一瞬间,奥尔德林犹豫了,或许他还有时间将邦达复活,可如果过了这段救治的黄金时间,死亡就成了永恒。

他最后还是启动了机器,里里外外三层绿光将那具裸体环绕。“无危害成分。无超级自愈能力。无毁灭级暴力机能。”基因分类仪如是汇报。他的手指在那枚跳动的环状图影停留了许久,最后终于按了下去。

基因复苏程序启动。绿色的液体灌进长管,干燥的尸体开始活化。伴随着皮肤的剥落,液体源源不断地挤进身体。机器上的生命仪表渐渐有了反应,只是他还没有醒过来。

奥尔德林站立在大管子前,凝视着这具有他两倍大的身躯渐渐恢复血色。他忐忑不安,兴奋、紧张、恐惧以及愧疚混淆在一起,他现在无法透析自己的情绪,只能等待着眼前的生命恢复知觉。

里面的家伙猛然睁开眼,挥舞着双手敲打着玻璃。奥尔德林见状立刻将液体排出管道,这个生命体惊恐地瞪着双腿,退到一边。他的身体太脆弱了,才动了几下脚踝就折了。他的双唇颤抖不止,眼神透露出无限慌张。奥尔德林这才想起打开语言转换系统。

他释放了镇定气体,对方才微微冷静下来,起伏不定的胸膛渐渐平缓,但仍然蜷缩着,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比他还小一倍的生物。

赤裸的人摸着自己的脸,又盯了自己的双手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过了许久,他终于相信了这不是梦境。

“哪里?”他口齿不清的问道。

“我。复活了。你。”奥尔德林一字一顿地说,以便他能理解自己的语言,“这里。是。我的。飞船。”

“原来真的存在啊。”裸体者呵呵笑了一声之后,竟淡定地坐了下来。

“你。指的是?”

裸体者抬起虚弱的手指着容器外的奥尔德林,然后又指指上方,“你们。他。我。外来者。”

奥尔德林盯着他的动作思考,是啊,所有的探索者心里都藏着同一个目标。“你,只有三分钟时间,而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到你所属文明的存亡。”奥尔德林也指了指裸体者,故作深沉地说道。

裸体者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死的?”

7

李星河的眼神在祈求他不要放手。后方又传来了连锁的撞击声,一个方旧的盒子不急不慢地从姜国怀眼前飘过,盒子里飘出的几张相片已经被火引燃,照亮了相片上的光景,也将光景逐渐烧成灰烬。

关于地球上的事情,姜国怀从来不曾细想。跟他这种老古板生活或许是比较困难了点,在那个时代,他也不是受女孩子欢迎的类型。索性他有这份自知,在他有生之年里没有辜负任何一位姑娘。当上了宇航员之后,一个人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了,奇怪的是在空间站待久了之后反而对地球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一个人埋头一件事,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在宇宙中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好像一切都是永恒的。

他细数了一些在地球上能够引起他回忆的种种,一座破旧的老房子,两位已经踏进坟墓的老师,零零落落几个曾经相交但已有十几年没联系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是死是活的老同学,包括两位他爱慕过的姑娘。

时代与空间的隔阂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从各方面将他捕获,奇怪的是他也并不想逃离。这里的世界比较简单,都说人活到后来都想往回走,可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活在这里。

或许这个年轻人说得对,后来的太空移民会感激他的,他会被当做一个伟人被写进孩子们的教科书里。只是现在,名和利啊,都和他无关。

“我的时间到了。”姜国怀看到氧气表跳到零之后淡淡地说道。

“是啊,回去后你就能钓钓鱼喂喂鸟优哉游哉地等死了,把手给我!”

李星河背后的星球似一场遥远而陌生的梦,碎片摩擦生出的火花更为这场梦点缀了些许虚幻。

“实验舱,还没被撞吧?”姜国怀问。

“我不知道,这是你负责的,自己去看!”李星河的喊声中带着哽咽。

“你的氧气差不多了吧。”

“是啊,所以你快点抓好我,不然我们就全完蛋了,我还年轻呢。”

这种哭腔听起来怪让姜国怀感到恶心的。“是啊,你还是个年轻人。”姜国怀已经说不了多少了,他的脸早就憋得通红。年轻人或许还有足够的力气拖他回去,但是如他所说,多半是他们都会完蛋。他的意识早就模糊一片了,得在思维还清楚之前做下决定。

“你的小玩意儿还在我这里,不过我没力气拿了。”

“快还我!”

“力气倒是还有最后一点,可惜我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你有力气你倒是抬手啊!”

“你知道我一直看你不顺眼。”姜国怀用出最后的力气,揍了李星河一拳。出拳的作用力让他脱离了李星河紧握的双手。

星辰才是他的归宿,他一直这么想,确实该退休了。

意识模糊不清,姜国怀朦胧中感到他漂浮的速度停滞了。

李星河解掉了安全绳,一只手抓住安全绳的一端,伸展出另一只手再一次抓住了姜国怀。姜国怀没说话,也没有动,李星河艰难地抱过他,托起他的后背将安全绳系在姜国怀腰上。

“回去吧老家伙,探索新世界这件事果然还是要交给年轻人。”

说完,他用力推了一把姜国怀,自己则因为反作用力而远离。哈哈,他暗笑,终于从姜国怀的腰包里取回了自己的小手电,他点亮,将手电连着的钥匙圈扣在了拉链上。那小手电就依靠着看不见的太阳能维持着微弱的光线,打在身体上以特定的频率时亮时灭。

一个信号能帮我们找到“他”,这个想法真的很天真吗?

8

“只是一场事故,没想到真的有他者能发现这组信号。”李星河欣慰中带着自嘲。

“他后来得救了吗?”如果被联盟记录,这可不是一件理智的行为,另一个人的获救可能性已经很低了,而且就生存与发展的原则讲,他更有生存的价值。

因为想提高搭档的获救可能而牺牲自己,而他却因为想要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而害死了自己的搭档,一丝悲哀从奥尔德林心中划过,但悲哀感很快又被另一种感觉遮蔽——对一个新文明的了解欲。

“呵呵,你的用词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你感性而好奇。在我们的文学作品中,‘他者’都是绝对理性的存在,而你,更像我们。”

“我暂且把这当做是褒扬吧,告诉我,你们的星球是怎么样的?”奥尔德林像是一个急着听故事的孩子。

“嗯……”李星河抬起头若有所思,等到他想开口时,却只吐出一口血。这样的身体果然支持不了多久。

“糟糕糟糕糟糕。”奥尔德林不停念叨着,手指不停在操纵面板上比划,调出管中人的思维图像,按理说他是无权直接读取可交流文明的思维图像的,现在他却无暇顾及那么多规则。碧绿的树林,清澈的湖畔,他迷失在未知而美妙的探索中,乌黑圆亮的眼神令李星河回想起那位刚踏进宇航局,对宇宙充满幻想的自己。

“兄弟,这船上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吗?”李星河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的古怪。

“不,还有……”奥尔德林话说到一半,终于想起他犯下的过失,“是的,就我一个。”

“我的时间不多了吧。”李星河感到了明显的不适,本来他是被审问的那一位,现在看来却像是他才是审问的一方。奥尔德林完全沉浸在李星河的思维世界中,他年幼时在天文台上看到的第一颗明星,他接受训练时在模拟器中漂浮的场景,他入职时听到的署长给他的寄语,看着五星红旗缓缓升起,空间站中的土壤,无比美妙的蓝星,他离开地球遇到的那位严肃古板的老前辈。

这种原始的情感在奥尔德林感受中成了一种难以抑制的魔力,令他早已退化的泪腺开始酸痛。宇宙的探索者们都怀有同样的梦。

等他回过神时,发现倒在容器中面带微笑的李星河,他的身体因为承受不了负荷正在逐渐化成液体。

“等等,等等!再多说一点!”奥尔德林趴到容器壁上乞求更多的了解,得到的回应却是一滩没有动静的液体,原来的人不见踪影。只有飘渺的意识还在奥尔德林脑中徘徊。

只要我们飞得够远,总有一天能够见到“他”……

这句话在奥尔德林脑海久久回响。他突然变成孤身一人,遗失在漫漫的银河中,就像他从李星河身上感受到的孤独感一样,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世界或者联盟献身,而是本身成了宇宙的一部分。

我们都是宇宙的一部分。

嗒——机器自动收集起好液体,装进金属瓶,存进了球体容器中。

9

姜国怀退休了,从空间站回到熟悉而陌生的地球。如今他已迟暮,老到站起来都要花好一番功夫。有时他还会想起在空间站的那段日子,当然,现在的空间站早已不是由单调的居住舱、实验舱、过渡舱之类组成的老古董了。而是能容纳一个小村庄的太空城市,居民无非是地球上的哪几个首富,在地球的环境恶化时,搬到了一个空气纯净,食物卫生的新世界。

他是个倍受尊敬的宇航工作者,理应有资格移民太空。但他还是回到了这里,他以前能把空间站当做自己的家,但是他的命是被一个天真却偏执的年轻人救下的,真是个笨蛋,笨蛋,想起他时,姜国怀嘴里总是这样不停念叨。

将他埋葬在太空中多好。

但有时候,姜国怀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能够一个人享受宇宙的宁静长达二十年,或许他也是唯一一个能独享一个宇宙的人。或许一个世纪,甚至根本不用那么久,这又是一个技术爆炸的时代,或许只要二十年、三十年后,太阳系就塞满了人类。

而他们,也不过是在宇宙中飘来飘去而已。

当世界充满纷扰,人反而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所以他搬到了这个小镇,清晨被鸡鸣叫醒,晚上裹着星光入睡。

最大的遗憾某过于有生之年可能见不到那位年轻人口中的“他”了。

往昔的日子幻灯片似的一幕幕在他脑中重演。他在空间站时的漫漫时光,第一次回到地球时拜访的第一座墓碑,沉溺在宇宙中某个渺小的空间里无法自拔,第二次回去时的不适应,迎来一位位新人,送走一位位同伴。

可奇怪的事,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那位只跟他相处了两个月的新人。

一个老人总是沉溺在过去中,说明他的日子也是快到了。

他孤独地坐在院子里,这里的星星很亮,现在的地球上能看到星星了,城市不再忙碌,不再灯火不灭。现在哪有那么多资源可供浪费,发展的重心也早就转移了。他闭上眼,自然的疲惫唤着他入睡。

一阵光亮突然从天而降,将他吵醒。一个椭圆状的金属瓶落在他面前,在半空中飘着。他激动地扶着把手,哆哆嗦嗦地站起了身。

金属瓶上的一个小孔时不时跳着白光。

· · · ·

·

· — · ·

· — · ·

— — —[1]

H-E-L-L-O

你好。

[1] 摩斯码。

以前写的小破文,要个饭。

欢迎关注故事贩卖机微信公众号:storymachine

故事贩卖机 - 知乎专栏

您可能还会对下面的文章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