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什么意思(梦见飞在空中美景于天上看见深渊)
《中国小说史略》完成后,按照“惯例”,鲁迅将转入新的创作阶段。从1925年的“疯狂”来看,对要写些什么,都有通盘的计划,包括以翻译厨川白村作为过渡和接引。反过来,《苦闷的象征》也不负所望,直接策动了“野草”系列的写作;厨川氏所倡导的Essay,则启发鲁迅开始了不同于《新青年》时期“随感录”式的“论文”写作;“彷徨”系列,已经已开了头,应该继续下去。相对于“论文”,“野草”与“彷徨”还有亲缘关系。
在遭遇五四退潮包括兄弟失和的痛苦之后,鲁迅已从外在的启蒙转向内在的自省,发现自己身上的“黑暗”,无论于公于私,都需要挖掘、清理。这些黑暗,既有个人成长历程中恶的滋长,更有历史文化的惰性积淀,因此,这样的清理和批判,虽是个人的,又具有普遍性,可以成为一项精神文化事业。我相信,鲁迅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从小说史归来的。
可以说,《野草》是鲁迅最艰深的文本,恰恰因为其艰深,而引来无数学人为之“折腰”。我没有能力进行“灵魂的冒险”,将其作各种“超验”的解读,也不能将其作为后现代主义的演武场,我只能一如既往地写点“提要”。只是这一回为了多一点感同身受,多用第一人称来复述。
《秋夜》:我站在我家的后院,茫然四顾,第一次静静地审视我的处境。陪伴我的,是那一东一西并立着的两棵枣树,与我对影成三人。夏天时,它们身披绿叶,叶中藏着枣,现已秋冬之间,叶落光了,枣也被打光了,虽有枝桠受伤,但更多黒劲的枝桠直刺向高远的天空。天空很蓝也很冷,只有几颗星星在眨着冷眼。寒霜令野花瑟瑟,它们还在作着春梦吧。夜渐渐深了,天空虽然还很蓝,但月亮已斜下去了,突然传来一声瘆人的枭鸣,我就转身回屋了。屋里有什么呢?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不过新换了灯罩。我旋亮它,小青虫就跟着扑上来。是的,它们向往光明,包括画在灯罩上的栀子花。人何尝不是如此?想到这里,我点上一支烟,观赏起这些扑火的飞蛾,心中涌起一股敬意。
《影的告别》:我是谁?相对于那两棵枣树,我不过一只影。它们只能杵在那里,而我可以移动、走开甚至消失。然而,我只能存在于明暗之间,纯明或者纯暗,我都消失。不消失,我又能去哪儿呢?天堂、地狱、黄金世界?算了吧,哪里都有我不乐意的东西!那就让我消失在黑暗中吧,此时的我,虽然只是一个无,但是也只有在此时,我才是我自己。
《求乞者》:我走在风沙的路上,经常会碰到求乞者。看着他们敷衍的乞相,我就生气,就下决心不给他们一点点施舍。对仅把乞相当作博取同情的手段而不发自内心感到羞耻的人,你不要同情他!如果让我去求乞,我就不装可怜,你要给就给不给拉到,但我保证不让你轻视我厌恶我。
《我的失恋》:我遇见过许多恋人,但为何总是失恋呢?是我回赠的礼物不对吗?恋人赠我百蝶巾,我送她猫头鹰;恋人赠我双燕图,我送她糖葫芦;恋人赠我金表索,我送她蒙汗药;恋人赠我玫瑰花,我送她赤练蛇。这些都错了吗?那就由她去吧。
《复仇》:我厌恶看客,原本可怜却不自知,还要从围观别人的可怜中取乐。对这类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给他们围观的机会,或者不给他们想要的结果。假设两个人在旷野里摆出决斗的架势,把看客们都吸引过来,他们人山人海,我们并不动手,让他们无趣无聊、口干舌燥、走散倒毙,此时才有复仇的快感。
《复仇(其二)》:说到复仇的快感,我想到了耶稣的故事,以及更深一层的庸众。耶稣作为神之子,走上十字架,降为人之子,原本是来为庸众们赎罪的。可是他们不知道,把我钉上十字架,临刑前百般凌辱我,要赏玩我的痛苦。我就是不给他们机会,连麻醉药也不喝,享受钉子钉入骨节的痛并快乐,再反过来欣赏他们的可怜可悯。总之,我要实现看与被看的绝地反转。
《希望》:我寂寞,我绝望,然而绝望之后,我又感到从未有过的平安。何以至此?还得从希望说起。希望是什么?裴多菲说得好,希望是娼妓,蛊惑人去牺牲,青春逝去,一无所获,徒留绝望。但他又说,绝望跟希望一样虚妄。是的,这是个否定之否定,希望经过绝望的否定后,才不是空洞的希望。绝望之后,希望就会升起,因为人只有在绝望中才能获得搏击的力量。有人还陷在空虚的希望中,而我已走出绝望的泥潭。
《雪》:北京刚刚下了一场大雪,下得多么痛快,那漫天纷飞的干雪,是雨的精魂,在天幕下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烂。那孤独的旋舞,仿佛就是我自己。尽管我曾经所见的都是南方的雪,落地即化,带来的多是春的消息、花的萌动、人的欢快,但我更爱北方的雪。
《风筝》:地上还有积雪,但空中已有人在放风筝,把我的思绪拉回故乡和童年。小时候,在故乡,人们爱在春天里放风筝,可惜我不爱,连小弟也不让放,认为那没出息。有几天,我发现他行踪诡秘,我猜他在偷做风筝,果然。我很生气,踏坏了他的风筝,他很绝望,但没办法。后来,我知道游戏是儿童的天性,一直为自己的横暴而内疚,希望有一次补过的机会,可惜弟弟已成年,不放风筝了。我曾向他提及此事,企求他的原谅,他竟然不记得有这回事了。看来,这个内疚的沉重,我是要永远背下去了。
《好的故事》:深夜看书,瞌睡上来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幅美丽的图画。这是梦吗?那天水相接、光影浮动、人花相映的美景,分明是我儿时走在故乡山阴道上的所见。但刚才的确是在做梦。很欣慰,在这昏暗、孤独的境地里,竟能作出这样的好梦,我要赶紧把它记录下来,好好珍藏,时时回想。
《过客》:我是一个过客,衣衫褴褛、脚上出血、又累又渴,像个乞丐。都傍晚了,我还不知往哪里去。碰上一座土屋和一老一少,讨口水喝,问问前方何地,老翁说是坟地。他劝我留下或折返,我不依,因为我心中总有一个声音“走”。老翁说感激使人受累,是的,那我更要走了,连小姑娘送的包脚布也奉还。
《死火》: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跑,又忽然坠入冰谷,遇见了死火。我拾起这死的火焰,装入口袋,带它出谷,可是体温将它惊醒。它说带它出去它将烧完,留在这里它会冻灭,这让我们左右为难。正当我打算奋力将它带出时,却被大车撞上碾死坠入谷底,这样也好。
《狗的驳诘》:我梦见自己在走路时背后有狗叫,我骂它势利,它自嘲愧不如人,因为它还分不清金银、华服、官民、主奴等等。我落荒而逃,梦醒。
《失掉的好地狱》:我梦见自己来到地狱旁边,看到地狱威严的景象,而这威严正表明地下的太平。这地狱已是三易其手,原本由天神掌控,可是魔鬼鼓动鬼魂们来造天神的反,把地狱夺回来。魔鬼治下的地狱日渐荒废,人类看不下去了,又鼓动鬼魂造了魔鬼的反。人类治下的地狱,经过严厉的整治,不再废弛。这时,鬼魂们才发现上了人类的当,才记起魔鬼的好。
《墓碣文》:我梦中面对一块剥落的墓碑,上面刻着“在天上看见深渊”“于绝望中得救”之类的悖论。我绕到碑后,看到孤坟和死尸,胸中无心肝,正如碑文所写,这鬼魂像蛇一样,已把自己的心肝吃掉,虽有创痛,但若能尝到自己心肝的味道,也不妨一试。死尸突然坐起问我的心肝本味怎样,我落荒而逃,鬼魂在我身后大笑。
《颓败线的颤动》:我梦见自己在做梦。一位老妇,年轻时靠出卖肉体养活了女儿,如今女儿有了幸福的家庭,但反过来以老妇当年的活法为耻,说欲知今日还不如饿死的好。老妇委屈、愤怒,独自走进荒野,浑身颤抖着,向苍天发出无言的呐喊。
《立论》:我梦见自己在作文课上向老师请教,作文该如何确立论点。老师说这很难,就给我举了个例子。一家生了个男孩吃满月酒,客人去道贺时该怎么说呢?说将来升官、发财的,可能是假话,但主人高兴;说将来要死的,肯定是真话,但遭一顿打。就如作文,你若不想说假话,只能天气哈哈哈。
《死后》:我梦见自己死在大路上,虽不能言动,但还有知觉,于是静观死后的境遇。先是一群人来围观,还好都是不认识的人,只听到几个“哼”“啧”“哎”而已。接着是蚂蚁来爬、苍蝇来叮,它们虽没捞到啥好处,但令我十分厌恶。再就是收尸,搬尸的人埋怨我死得不是地方,盖棺的人太敷衍,收殓的人太草率。最后还有旧书铺的人来向我推销明板书。这次死的试验,虽然多是郁闷,庆幸的是没给我的仇敌一点廉价的欢欣,这让我高兴得想哭。
《这样的战士》: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战士呢?无需先进的武器,无需厚实的甲胄,只需一柄野蛮人的投枪,不被各种头衔和名声所惑,径直掷出,击中魍魉的心窝。然而,他走进的不过是无物之阵,射中的只是空虚,他终究无法获胜。即便如此,他也要举起他的投枪。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奴才觉得自己很苦,喜欢向人诉苦。碰到聪明人,就表同情,奴才得到安慰,感激他。碰到傻子,要去帮奴才造反,奴才害怕了,去向主人告密,主子赶走傻子、表扬奴才,奴才于是高兴,最后是奴才、主人、聪明人全都高兴。
《腊叶》:灯下翻书,忽见书中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犹记去年此时,我是怎样遇见这片病叶,如何怜惜它,又如何将它保存起来的。这片病叶何其幸运?多少绿叶最后不知所终,遑论病叶了。院中现在也有这样的一片,可我已没有去年的心情和闲暇。
返城高铁上,翻看黄德海的《泥手赠来》,读到《与自己保持文明的距离》,论及人的自恋或成圣情结的危害,认为一个人要“拆毁自己的骄傲”,就必须“进行严格的自我审问”,正如卢克莱修所说的,“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鲁迅“野草”系列散文诗的写作,不正是在“探索自己的心灵禁区”,直面自己的问题,积极寻求心理治疗,在黑暗中倾听纯洁的回声吗?